上回说到布四的七个版本,由此引出了一个叫作“布鲁克纳问题”的概念(以下简称布问题)。对布问题的研究大概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兴起,最终目的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只有“定稿”两个字。研究者们希望能够在现存的诸多版本中找到最可靠的、最接近布鲁克纳本意的唯一版本,为以后演奏提供标准。而造成布问题的原因却是多方面的,这一回让我们稍微说说这些原因。
首先说说布鲁克纳的作曲风格问题。他似乎比较独特地喜欢用一个二连音加上一个三连音(有时候也反过来)的节奏来填满一个普通节拍(common time, i.e. 4/4)小节,这种2+3(或3+2)的节奏被称作“布鲁克纳节奏”(Bruckner rhythm,以下简称布节奏)。上图中贴出了布四第一乐章的另一个主题,可以看到短短的七个小节里到处都泛滥着布节奏,躲都躲不开。如果重听上一回中给出的对比片段的话,也能发现很多布节奏的身影。布节奏就像布鲁克纳的名片一样,充满了独特性和代表性,然而当时的人们还没有理解这一点。
我们知道在一位艺术家成为了巨匠之后,作品中的错误都可能被视为独家特色,他她牠们随手创作的简单作品也可以被炒出天价,但在那之前是不行的。艺术家的名声越大,作品才越能保持更多的独立性。布四的创作时期恰巧就是这样一个“还不行”的时期,人们对尚未成腕儿的布鲁克纳和他的充斥着布节奏的作品持有怀疑态度。誊写员在帮助他制作曲稿的时候会想,这上面为什么那么多232323的节奏标记,这听起来不是很熟悉啊,按照流行趋势来看,应该改成233333吧,于是就改了。乐队成员在排练的时候会想,这是什么奇怪的节奏,三连音我不熟啊,连同二连音一起拉个五连音算了,于是就拉了。出版商在出版的时候会想,这上面是什么奇怪的数字,那么多3是闹哪样,以前没见过啊,删了吧,于是就删了。勉强首演之后同行会想,这听起来还蛮另类的,但是你竟然想率先出风头,于是提出了“善意”的批评。这就好像一些新锐作家投稿之后被告知发表,而自己后来读到的文章中除了笔名之外其它文字都出自责编,再看一眼又发现不想被透露的真名被括在了笔名后面一样。总之,尽管从誊写员开始的部分都是我想象杜撰出来的,但是那个时候的人们的确对布鲁克纳的曲风有一定的偏见。而事后的研究证明,存在于初期曲稿中的大多数错误,的确来自于共事者的擅自修改。
其次要说的一个原因是布鲁克纳的性格问题,这就非常的微妙了。在创作布四的时候,不是腕儿的布鲁克纳在圈子里的形象是一个从教堂里突然走出来的专门写圣歌的家伙,他在宗教音乐之外的能力,尤其是他当时专攻的交响曲方面,暂时还没有被认可,甚至有许多负面的评价。19世纪末广泛认可的比较有影响力的音乐家大概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他对布鲁克纳的交响曲的评价是“像个醉汉在写紅尾蚺交响”(Bruckner composes like a drunkard! He didn't write symphonies at all, but rather symphonic boa constrictors),具体意义不明,但是大方向很明确,于是整个圈子都跟着他一起黑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们。我对勃大师对布大师的评价的评价是,金牛座的你最爱在踩别人的同时显摆自己的博学了呢!那么布大师是什么星座呢?答案是处女座。当全世界都跟着金牛男在黑自己的作品的时候,处女男做出了怎样的行动呢,他本着“你们都是臭傻‘哔——’,但是没关系这件事还是算在我头上”的负消极态度,一遍又一遍地修改自己的作品。这个做法还是非常有效果的,对不明就里的人来说,努力程度与作品质量往往是呈正相关的,布鲁克纳让大家看到自己有多努力的同时,也就让大家慢慢转变了对自己作品的态度,真是值得危机公关借鉴的好办法啊。
这里我们可以看看布鲁克纳对布四做过多少次严肃的修改。1874年的时候作曲家就完成了布四的初稿(一稿),但暂时还没有安排演出;4年后,在创作布五的时候,他突然对布四有了新的想法,于是对后两个乐章进行了较大的修改(二稿);1880年布四准备首演,布鲁克纳再次修改了终章,确定了首演稿(三稿);可惜后来他对首演效果不是很满意,于是立即进行了修订(四稿);5年后,作品被介绍到美国,布鲁克纳为这次巡演专门又做了一些修改,可以算是美版(五稿);1887年,布四在创作了14年之后终于准备出版,布鲁克纳为此制作了出版稿(六稿),并用此稿进行了一次演出;与作品首演时一样,听了现场之后布鲁克纳把几处不满意的地方修改掉,将终稿(七稿)交付出版社,这也是作曲家依然在世时的唯一版本(一版),出版于1889年。16年七稿,修改次数想必无法计算,这多少应该有点性格因素的影响吧。
综合而言,曲风和性格是导致布问题的个人因素。在布鲁克纳在世时,曲风的另类加上名声不够导致他的作品被有意无意地错误理解,也导致他不受主流音乐评论界追捧,而个人性格驱使他不断完善作品,不断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从而逐渐积累了名声,慢慢脱颖而出。听上去好像是曲风的锅,但是如果一开始他的曲风流俗,迎合主流,后面即使再努力也不会超越勃拉姆斯一众。如果布鲁克纳当时没有脱颖而出,不具备后来在音乐界的地位,他的作品便不会有很多人去研究,定稿也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以布四为例,其实在布鲁克纳在世时,只出版过1889年的唯一一版,那为什么后来还会有所谓的版本之争呢,抛开个人因素,在后来的研究过程中,真正导致布问题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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