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一个不喜欢音乐里掺杂了同类声音的人类,对于“嗓子是最好的乐器”这样的说法始终持“有条件地彻底否定”的态度,这可能缘于我是个向往有着确定未来的保守主义者,当然更可能是我像托尔斯泰一样“厌恶作为人类本身”。不同演唱者的音色差别很大,即便是诠释同一首歌曲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感觉;同一个人的声音状态也会有起伏,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诠释同一首歌曲也可能会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许多人认为这是好事,因为艺术不应该是一成不变的,多一种诠释方式便能给人们带来多一种灵感出现的可能;而我认为这是坏事,因为我更想跟艺术家直接沟通,而不希望受制于我们之间的代言人们。这么解释依然很牵强,因为对于许多歌曲,如果有器乐改编版本,我甚至是倾向于不去听演唱版本的,这当然是与歌曲作者的本意相悖的。
从第一次听到《Ombra mai fu》这首咏叹调开始,我听的都是器乐改编版本,一般被称为《Largo from Xerxes》,广板自薛西斯,但实际上亨德尔标注的速度记号是小广板(larghetto),可能是因为国王在赞美树荫的时候,候场的女主角已经侯得饥渴难耐了,不好让人家姑娘再等下去了,演唱的速度应该更快一些。所以说一直以来我是不知道这首咏叹调是应该用怎样的唱腔演唱的。后来第一次主动听到的人类演唱版本,来自于2014年9月在伦敦Coliseum剧院上演的英文版,而当时国王薛西斯一世是由Alice Coote这位次女高音(mezzo-soprano)演唱家扮演的。英文版哦,女薛西斯哦,奇葩死了,凶手在逃。当时只是觉得这种反串很有意思,没多想就去找正统的原文+男薛西斯版本,结果发现每个人都唱的有些奇怪,好像都在用假声飙高音。最后索性还是回去翻亨德尔的角色设定,发现国王薛西斯的演员要求为“阉伶” (castrato),果然喜欢考据的人类容易发现新世界的大门呢。
从第一次听到《Ombra mai fu》这首咏叹调开始,我听的都是器乐改编版本,一般被称为《Largo from Xerxes》,广板自薛西斯,但实际上亨德尔标注的速度记号是小广板(larghetto),可能是因为国王在赞美树荫的时候,候场的女主角已经侯得饥渴难耐了,不好让人家姑娘再等下去了,演唱的速度应该更快一些。所以说一直以来我是不知道这首咏叹调是应该用怎样的唱腔演唱的。后来第一次主动听到的人类演唱版本,来自于2014年9月在伦敦Coliseum剧院上演的英文版,而当时国王薛西斯一世是由Alice Coote这位次女高音(mezzo-soprano)演唱家扮演的。英文版哦,女薛西斯哦,奇葩死了,凶手在逃。当时只是觉得这种反串很有意思,没多想就去找正统的原文+男薛西斯版本,结果发现每个人都唱的有些奇怪,好像都在用假声飙高音。最后索性还是回去翻亨德尔的角色设定,发现国王薛西斯的演员要求为“阉伶” (castrato),果然喜欢考据的人类容易发现新世界的大门呢。
阉伶即青春期之前阉割的男性歌手,出现于16世纪中叶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多声部音乐作品已经成为教会和世俗音乐的主流趋势。女性的嗓音天生让她们适合充当最高声部的演唱者,她们自己也乐于参与音乐生活,许多人也成为世俗领域里的出色歌手。然而当时思想局限的教会并不接受女性歌手,教会音乐的最高声部一般都由男人用假声(falsetto)演唱,但是这种唱法很累,对嗓子的损坏也不小,可能唱个唱段、赞美诗是没问题的,但是很难坚持一整部大型作品。随着医学技术的发展,人们开始尝试通过阉割的方式保留男性的童声,使其能在成人后不必使用假声也能拥有女性一般的美妙声音。1562年,第一名阉伶加入了教皇唱诗班,是为阉伶被上流社会认可的开始。从此“阉伶以其精湛的声乐技巧和美丽的无性别的嗓音而备受尊重”,占据许多声乐作品的主角位置达二百年之久。例如在亨德尔生活的时代,正歌剧使用阉伶作为主角甚至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有改革念头的亨德尔即便在歌剧《薛西斯》中尝试了千万种形式上的突破,却也依然遵循了阉伶作为主角的传统,足见阉伶在那段时期举足轻重的地位。
成为一个成功的阉伶需要具备怎样的条件呢?当然首先是声音甜美,然后在青春期没有到来之前就得到了很好的音乐训练,即所谓的声音好听唱歌有调。然而阉割是一件很严肃的有风险的事情,在那个医疗科学刚刚发展出现代理论的年代,阉割手术极有可能失败。所以就算被选中,手术后要么就感染死了,要么几年后发现青春期生理变化并没有随着身体的某些部位的离去而离去。再者说,成为阉伶是需要承受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压力的。抗压能力不强的阉伶可能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这些问题也很有可能影响他们对音乐的理解,让他们不再像青春期之前那样对音乐有着纯真的感悟力和表现力。所以说虽然那几百年间有许多阉伶出现,真正做到音乐素质高、抗压能力强、运气又不太差的成功阉伶根本就没有几个。历史上最著名的阉伶,要数与亨德尔同时期的意大利人法里内利(Farinelli)了。法里内利一辈子活了七十多岁,想要在这篇小文章里简述他的生平是不可能了,幸好有一部叫《绝代妖姬》的电影讲述了他前半生的故事,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但是请一定不要把《绝代妖姬》作为传记影片观赏,里面的情节大多是虚构的,尤其是把亨德尔塑造成了一个气呼呼的反派大叔,我替阴柔的亨德尔感到不公平。但是历史上法里内利和亨德尔的确曾经有过几年的交情,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一段故事。
1712年,亨德尔移居到伦敦,之后便以国王剧院为基地开展他的音乐事业。因潮流所致,他一开始的工作大多以歌剧为主,当然也包括物色合适的歌剧演员,而那一年小法里内利甚至还没有被阉割。几年后,阉伶法里内利在罗马唱红,开始了他的巡演生涯,这个消息也一定传到了求贤若渴的亨德尔的耳朵里,因为他后来甚至亲自去威尼斯聆听这位名角的演唱,但却始终没有机会当面说服他加入国王剧院。可惜造化弄人,没有成为伙伴也就罢了,法里内利在后来却成了亨德尔非常棘手的敌人。1733年,几个激进的音乐家创办了贵族歌剧公司(Opera of the Nobility),其中包括法里内利年轻时候的老师Nicola Porpora(以下称波波拉)。这个公司从成立开始就有着明确的“打败亨德尔和他的音乐学院”的自我定位,于是他们凭借波波拉的人际关系,从维也纳挖来了这位已经在全欧享誉盛名的大腕。亨德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想要把法里内利请到伦敦来的愿望竟然是以这样的形式实现的,毫无准备的他直接被明星效应击垮。第二年,国王剧院便因破产而换了新东家,亨德尔也被挤到了科芬园剧院(Covent Garden Theatre),也就是现在的伦敦皇家歌剧院(Royal Opera House, London)。
事情还没有结束,更有意思的是,成功击败亨德尔的贵族歌剧公司也没有得意多久。已经拥有法里内利的他们完全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试图彻底击溃亨德尔,让他再无翻身之日,于是又挖角了好几个亨德尔的演员。我在第二回中讲过,那时候的英国刚好是正歌剧没落、喜歌剧方兴未艾的时代,靠明星的偶像效应虽然撑得了一时,却始终比不过大众对正歌剧形式的厌弃感。所以到了1736-37季度,别说法里内利了,贵族歌剧公司连法里外力都用上了,也没有挽回票房的颓势,发不出演员的薪水,昙花一现般步了国王剧院的后尘。而与有皇室资助的国王剧院不同,贵族歌剧公司自此就再也没有能东山再起。想施加在敌人身上的法术却反弹到了自己的身上,不幸念的还是阿瓦达,这件事情想想就解恨啊。而一直被人当枪使的法里内利认为自己在伦敦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此时他刚好得到了来自西班牙宫廷的邀请,便收拾行装移居到了马德里,到达之后他很快便做出了一个令全欧震惊的决定——退休。所谓的退休,其实是指不再在公共场合演出。西班牙王后伊丽莎白(Elisabeth Farnese)认为法里内利的天籁之音可以缓解她老公国王费利佩五世(Philip V of Spain)的抑郁情绪,于是邀请他成为皇家御用音乐家。而年仅32岁的法里内利竟然也就应承了下来,从此侍奉宫廷长达23年,先后经历过三位国王。虽然再也没有公开演出过,法里内利的名声却没有因此下降,遁入宫廷的他反而成为了传奇人物,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研究或演绎他的生平。
法里内利走了,贵族歌剧公司倒了,亨德尔成为了这场为期四年的闹剧的唯一幸存者。这里的剧情就与本系列里关于歌剧《薛西斯》的创作背景联系了起来——换了新东家的国王剧院邀请谪居科芬园的亨德尔创作两部新的正歌剧,其中第二部便是《薛西斯》。首演时唱响开场咏叹调《Ombra mai fu》的阉伶也是波波拉的学生、法里内利的同门,叫Caffarelli(以下称卡法莱利)。亨德尔请他当主演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就不知道了,但我们知道卡法莱利在当年的阉伶热榜上排行第二。其实老师波波拉对卡的演唱水平的评价甚至超过了法,但因为卡比法晚了五年才出道,正歌剧市场又没多大,他后来基本上是在法的光环下生存的,有一种错生时代的悲壮。要不是法里内利提前退休,卡法莱利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出头呢。
法里内利和卡法莱利的时代应该算是阉伶传统的巅峰期,然而那时候正歌剧已经开始没落,阉伶渐渐不再有用武之地。在他们身后,随着欧洲人文主义的兴起,这一职业很快也进入了需要被批判的阵营,许多国家开始禁止培养新的阉伶。19世中叶,民族主义兴起,统一的新意大利政府将阉伶定为违法。1922年,供职于梵蒂冈的世界上最后一位阉伶去世,阉伶唱腔从此绝迹。当代的音乐工作者想要完美再现亨德尔笔下的歌剧是不可能了,无论用假声唱片段、还是用女性反串都属无奈之举,就不如破罐破摔地干脆用男高音得了。所以说我才不喜欢声乐作品,音乐的美,更应该是客观的自然规律的一种表现,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非要把自己的表现力与音乐结合起来,以为那样才叫和谐,甚至有的时候音乐反倒是人声的附属物一样,这是非常自负的行为。
这一系列就写到这里了,由一首歌剧唱段可以引申出这么多有意思的内容,这本身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期间看过很多历史资料,越来越觉得写历史的人永远有着自己的偏见,读的人必须也要有着自己的偏见,才可以与资料产生共鸣。例如许多人都写到亨德尔的坏脾气,演奏时会踢提琴、写不好会扯乐谱什么的,但我看到的是一个为了生活向国王低头、剧本里充满幻想、审时度势勇于改革、面对重压依然坚持创作的一位善于隐忍的水一样的大师。人类的内心永远要比人类的笔能够描写的出来的人类的内心细腻的多,不能轻易败给笔啊!
(完)
这一系列就写到这里了,由一首歌剧唱段可以引申出这么多有意思的内容,这本身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期间看过很多历史资料,越来越觉得写历史的人永远有着自己的偏见,读的人必须也要有着自己的偏见,才可以与资料产生共鸣。例如许多人都写到亨德尔的坏脾气,演奏时会踢提琴、写不好会扯乐谱什么的,但我看到的是一个为了生活向国王低头、剧本里充满幻想、审时度势勇于改革、面对重压依然坚持创作的一位善于隐忍的水一样的大师。人类的内心永远要比人类的笔能够描写的出来的人类的内心细腻的多,不能轻易败给笔啊!
(完)